世界盃足球賽剛落幕、法國國慶日正要開始、你出生的前後24小時

真的非常抱歉，媽媽開口對著你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怎麼這麼醜？」

那時媽媽躺在產檯上，爸爸拿著相機拍個不停，你渾身青紫、皮膚瘀腫地被醫生拉出來，哭聲大得驚人。護士阿姨親愛地抱著你，一邊用責怪的眼神看著媽媽，「很漂亮的孩子嘛，怎麼會醜？」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剛剛出生的嬰兒，因為泡在羊水中太久，總要緩過一口氣，在空氣中好好呼吸個兩三鐘頭，才能讓皮膚慢慢恢復血色，也要一兩天時間，才能夠消腫。而你，如見多識廣的護士阿姨說的，在一眾青青紫紫的新生兒當中，已經算得上是好看的小傢伙了。

這完成了我懷上你後的第二個心願。

還記得發現你悄悄住進我的肚子那天，媽媽非常非常驚訝。雖然現在媽媽很愛很愛你，但在一開始，媽媽並沒有期待有個小人會飛進生活中。於是你來，我很惶恐。

「生小孩會不會很痛？小傢伙很醜的話怎麼辦？我該怎麼把小小人兒教成一個很好、有擔當、有禮貌的小孩？」這些問題(和一些更實際但容易解決的問題)在媽媽的腦中旋轉、打結。不過，不騙你，這其中頻頻出現、紅字加粗放大打燈的問題，就是：生你會不會好痛？


真抱歉，你沒有一個超級勇敢的媽媽。


媽媽真的真的很怕痛，只要想像從小號檸檬大小中擠出小玉西瓜的尺寸，就會直冒冷汗；要在肚子上劃一刀更不願意，你想光是傷口復原，就要痛上多久才成？所以對不起，在你真正「面市」以前，媽媽對於「你」本身的關注，實在很少。在google上花的時間，全都是搜尋無痛分娩的眾家經驗談，甚而到你要出生前一個月，還因此換了醫生。

不過，撇開神經質地怕痛不說，孕期中你真是一個乖乖、也懶懶的好小孩。即使媽媽深怕有了你後難以旅行，下了力氣四處遊山玩水，飛歐洲飛日本，又在台北新加坡來回奔波，你也不曾讓我吃苦。一次頭痛噁心都沒有過，孕吐是甚麼根本不知道，不嗜睡，也不會難以入眠，就是熬夜也沒問題，口味不曾因懷了你而改變，也不會特別嘴饞，沒有便秘，皮膚沒有變粗糙，就連難以避免的水腫，都直到最後一個月才出現，如果不是因為挺著肚子，很多時候都要忘了你的存在。

7月9日，是醫生叔叔說你要出來跟我們見面的那天。

因為那時，媽媽的肚子實在已經很大很大，媽媽有點不耐煩了。於是居然克服對生產的恐懼，希望你快點出來。可是9日過了，買40周，你仍然躲著，你說還沒到時候。

「那7月15日來催生好了。」醫生叔叔看著完全沒有產兆的媽媽說。

聽說催生會比較痛(你看媽媽只怕這個)，我暗自希望你別拖到那時候。
當然，那個時間點爸爸已經從新加坡飛來，我們每天猜你甚麼時候來，然後拼命在你來之前看電影。因為你來之後，這恐怕真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做了。

一直到7月13日傍晚，爸爸說，去吃頓好的吧？我們那時已經有準備催生的打算，雖然早上媽媽已經見紅，但是google說，見紅到生下你，從三天到一星期都可能。於是神經比較粗的媽媽挺著實在很大的肚子，跟爸爸到附近還算不錯的鐵板燒餐廳吃飯。才上到沙拉，你就動作了。

「好像是陣痛。」我說，下腹傳來一陣輕微的疼痛。

並沒有媽媽想像中的驚天動地，你要到來的第一次宣告，差不多像生理期的漲痛，而且還是輕微的。也許換成其他人會緊張起來，不過你爸爸也是神經不太敏銳的人，想著反正醫院很近，於是商量著「吃完再看看？」我們慢慢吃著飯，說著話，彷彿沒甚麼要緊事。然而我不清楚爸爸怎麼想，但我，你的媽媽，在這期間，終於開始慢慢緊張，因為，陣痛20分鐘出現一次，已經很規律，疼痛的程度也逐漸增加。等到吃甜點時，媽媽已經沒有心情吃那份不怎麼樣的甜點，逼著爸爸放下叉子，走出餐廳散散步，好能放鬆心情。

那時是夜裡8點左右，我們回到家，快快洗頭洗澡，陣痛已經15分鐘一次，不過還不是可怕的疼痛。媽媽決定先休息，雖然睡不著，但是能多留一分力氣，就多有一分機會快點生下你。爸爸握著媽媽的手，輕輕拍著媽媽的背，陪媽媽一起睡。就這樣一直到10點，陣痛已經10分鐘一次。

「去醫院吧？」我說。

其實想像中鋪天蓋地的疼痛沒有出現，目前都還在可以忍受的痛經範圍，不過媽媽記得醫生說過，陣痛約10分鐘一次時就可以進醫院，避免太晚入院無法打減痛針。

爸爸拎起那個除了產褥墊和錢包以外甚麼都沒有的生產準備包，你的小舅舅載著我們進了醫院。這個時間當然是急診，似乎有不成文規定，產婦入院都要坐輪椅，雖然媽媽覺得身體沒有甚麼，一樣被強按上了輪椅，一路推到待產室。之後的內診經驗或許是整個生產過程中最不舒服的一段：一個護士阿姨很粗魯的伸手進去摸摸你，媽媽很痛，猜測你也不舒服，然後跟媽媽說：「子宮頸軟化了，但是完全沒開。」媽媽研究了那麼久，自然知道那表示你的確要來了，但還要一段時間。換言之，我被退貨了。老資格的護士說，10分鐘一次的陣痛也有可能痛上三天呀，媽媽是第一次生小寶寶，明天都還可能生不出來。

媽媽、爸爸、小舅舅三個人又回到家，外公外婆早就都睡了，根本不知道我們曾經出門。

媽媽上樓繼續試著睡覺，斷斷續續也睡著了，但是到了半夜1點多，疼痛慢慢加大，不管仰躺還是側躺，每十分鐘就會痛醒一次。「不行了。」媽媽想，搖醒爸爸找他一起下樓看電視，好轉移注意力。小舅舅也在客廳，桌上擺了啤酒和零食，彷彿要慶祝你將出生(當然不是)。電視裡正轉播世界盃足球賽決賽，看情況至少會播到3點。兩個男人坐下來認真看球，媽媽則在舅舅和爸爸每一次為球隊加油聲中緊緊握著椅子的扶手。身體的疼痛一波波傳來，沒有心情進食，雖然有點衝動想灌下兩瓶啤酒，這種時候喝酒應該也不會影響到你吧？

慢慢的，身體已經沒有辦法在疼痛來襲時好好坐在沙發上，會忍不住挺直腰，或屈著身，這樣方可稍緩經攣似的宮縮。「還沒有不能忍耐。」媽媽想。因為方才那個粗魯的護士實在讓媽媽不舒服，沒有必要可不想再進醫院內診一次又被退貨。何況，護士不是說還早嗎？媽媽一面死盯著螢幕想藉著看誰進球轉移注意力，卻到球賽結束都搞不清楚誰是冠軍。小舅舅上樓睡覺了，走前特別交代，要去醫院就叫他。我則和爸爸繼續坐在電視前發傻，等你甚麼時候決定給媽媽致命一擊。聊天已經沒有辦法了，但是身體始終沒有覺得到達極限疼痛。一直忍耐著，想著過了早上8點，就可以不用進急診了吧？


不過，終究沒有忍到那時候。

差不多7點左右，媽媽自己評估，那種「像生產的疼痛」終於出現，舅舅連忙爬起再度送媽媽去醫院，又碰上同一個護士。「天啊，已經開八公分了，怎麼那麼快？妳再過一兩個鐘頭就會生了！」「那能打無痛嗎？」這個時間媽媽只記得這個。「不行啦，這個時間不能打了。」「妳叫醫生來，我要打無痛，他知道！」

你還記得前面媽媽說，為了無痛分娩，媽媽在生你前一個月還換醫生的事情嗎？本來看你的醫生爺爺尹長生雖然很好很有名，但是出名支持完全自然產，媽媽不太相信他真的願意幫媽媽打麻藥，所以換了後來接生你的黃貴帥醫生。黃醫生也知道尹爺爺，當時就對媽媽為了怕痛要換人而印象深刻，還為媽媽做了分析，讓媽媽繼續在康寧醫院生產，這樣能保證得到三軍總醫院支援的主任級麻醉科醫師，可以讓疼痛降到最低。因為有前因，黃醫生在電話中聽到媽媽要求後，很快趕到醫院，馬上弄破羊水，檢查羊水很乾淨，沒有胎便，就馬上請麻醉科醫生上麻藥，並且保證麻藥退後如果你還沒有出世，一定再補。

結果媽媽在下午1點被推進產房，期間護士阿姨插了導尿管讓媽媽的產道排空，好讓你有出來的空間，用力推了媽媽的肚子五次，媽媽直接要求醫生叔叔用了真空吸引器，「用也要到時機唷，不然也可能肩難產。」醫生說，然後跟媽媽說看到你的頭髮了，最後還是用了吸引器吸住你的頭，你就出來了。

從上麻藥後，媽媽就一點都沒感覺到痛，結果就是這些小細節媽媽全部都記得。甚至最後縫會陰傷口時，拉到肌肉時媽媽忍不住驚叫，都還記得。(當時你的外公趕不到醫院，用facetime聽到了媽媽的叫聲和你的哭聲，還一頭霧水地懷疑小孩到底出生了沒。)總之，你順利出生，而媽媽並沒怎麼受折磨。

後面的事情就比較模糊，只大約記得幾件事：不知道為什麼，不算人多的康寧醫院那幾天特別滿，我們只能拿到一間兩人病房，同房間的另一個媽媽因為是辛苦得剖腹產，對於生產完後我還可以精神奕奕跟來探訪的親友人聊一整天頗有微詞，在你的小鳳阿姨來看我時小小發飆一回；另外，因為生了你之後精神亢奮，媽媽頻頻上臉書公告好消息，結果很久沒聯絡的朋友、同事還自己找到醫院病房送禮來(真是不好意思)；特別訂了月子餐，結果你的糊塗老爸卻錯拿了別人的普通餐點給我，還去跟人致歉，真的很好笑；然後就是，我再一次見到你。

可能是因為媽媽嫌棄你不好看，據說都會有的都新生兒貼母親胸口這回事，並沒有發生，於是我跟整整齊齊打理乾淨的你第一次碰面，就是在這間雙人病房。被包裹好的你好小，渾不似剛從我肚子裡拉出來時感覺巨大，很安靜地被推進來。我拉拉你的小手，你的小嘴就噘起，彷彿想吸奶水了。護士說，你的胃只有50元硬幣大，不會太餓。可是等到你醒來大哭，我就覺得護士說謊。

我很努力地用正確方式餵你，而你吸奶的正確方式近乎天生，護士嘖嘖稱奇，說許多小嬰兒都需要學習數次才能正確吸奶，然而即使如此，也許因為我哺乳的笨拙，你還是咬破了乳頭，我疼得幾乎想跟你一樣大哭，可還是忍著讓你吸吮。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你像是吸奶怪獸，完全沒有休息的打算，那個據說只有50元硬幣大小的胃，似乎怎麼都填不滿。「很多時候嬰兒不真的是餓，只是要個安慰才含著乳頭。」護士又說。可是我直覺認為你確實是餓壞了，你小小的胃空虛難耐。

「請給他餵配方奶。」我堅持讓護士餵了你。你被推回來時輕輕露出第一個憨憨的笑，然後，你、我終於可以有一個好覺，距離你出生18個小時後。

住院的短短三天，除了自己哺乳，總共請護士阿姨推你去喝人工奶三次，我想你應該不至於過分飢餓才是。可是等到了月子中心，你狼吞虎嚥地吞食月子中心護士用湯匙餵你的配方奶時，我才知道大錯特錯。

不過，這是後話。在醫院中你很飢餓，我很興奮同時又很困惑母愛是不是天生自然之間，羈絆已經悄悄形成。當時我還不那樣清楚，不過你，你一定早就知道。因為只要你在我身上，勢必會努力將頭拱在胸前，深深埋進我的懷裡。

你需要我，清楚明白地用身體宣言。